Diego Gullotta(山谷)讲座《空间的实践——以罗马为例》提要
【该讲座为东湖计划第三回的系列讲座之一,2014年6月1日在“我们家”青年自治实验室进行。】
【山谷按:这不是一个文章,而只是讲话时的参考东西。不能分开的是其他两个Federici的文件。】
年轻人离开工厂就进入电视节目
N. Balestrini (Blackout 断电,1977)
八十年代:从工业社会转到所谓的后工业社会,广告和金融业这些非物质的世界成立,迅速代替了原来的制造工业。如果说非物质的和以传媒为主的世界变成主流,那意思是文化变成日常生活的中心。文化方面的冲突就变成了改变世界和改变生活的冲突和斗争。关于意大利典型的例子就是 Berlusconi:七十年代末在房地产商投机和传媒领域创造自己的经济(和政治)帝国。
最近三十年的转变有一种叙述。该叙述的名字就是“新自由主义之复辟(restoration)”。 简单地说,有人认为第二站之后资本主义是被管制,福利体系给资本主义很大的限制。这里值得一提的是福利体系不是上帝赐给人民的礼物,而是由工人几十年的奋斗形成的体系。八十年代新自由主义的复辟的代表人物是美国的 R. Reagan(里根)和英国的 M. Tatcher(撒切尔),他们拼命进行一个政策叫 deregulation 解除管制。市场的地位和重要性越来越大于国家。社会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个人。意识形态方面,新自由主义对市场的自动调控的能力有一种盲目的信心,似乎新自由主义变成了一种神论,它的信条就是市场不需要限制。
这样一来,个人和私人代替了社会和集体。
这种申论带来的后果大家都知道,欧洲的危机就是新自由主义逻辑导致的结果。危机不仅是经济方面,而是社会的和文化的。这意味着我们要倒退到工业时代吗?依照二相对立的范畴是一个错误,国家和市场并不是对立的,更有意思的是国家按照市场逻辑而运作。一个城市的管理和一个公司的管理越来越像。意大利的 Berlusconi 让我们了解国家和市场的互动联系。一个非物质商品(信息,广告,娱乐节目,电影,动画片,讨论:总的来说是想象/幻想)公司的企业家变成国家总理。弄清楚什么是国家,什么是市场越来越难。
在这种情况下,城市空间如何呢?我们还分得清私立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区别吗?可能更好的是讲关于脱离市场的和国家的管理逻辑的共有空间。管理公共空间的思路越来越像管理私立空间的逻辑。公共资源和私人利益的区别越来越模糊。
我这里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被国家管理的公园,理论上不会产生利润,理论上对所有的人是开放的,让所有的人享受它提供的资源(goods)。但是,如果公园位于商业区或住宅区,它理所当然会变成“开发”的组成部分,它来发挥商业和住宅的作用。开发和发展给谁带来了好处?享受资源是所有的人的权利还是给房地产商和区政府的一种增值伎俩(value added)?
在新自由主义浪潮中,城市空间如何?有什么样反抗的实践?有没有新的空间实践方向?通过这种分析,希望有更多“空间”来了解什么是公共,什么是私立,什么是共有。关键是说有关城市空间的所有的社会实践不局限于“做”,而是改变现实并且产生新的对文化的定义。我们说的文化,当然不是高雅的文学,文化就是所有人类的表现,从生活方式到思维和行为方式。从五六十年代文化变成了最重要的冲突领域。
七十年代,冲突从工厂转到整个社会。有人说“社会工厂”,“社会工人”意味着剥削不局限于工厂里面,不局限于八个小时的劳动时间里面。剥削风靡了生活的各个领域,业余时间和欲望被市场所激发和吸纳。信息的流动充满了城市空间,这些空间的内在/外在的区别已经没有了。举一个例子,电视把外界带入家庭/个人进去,同时把家庭/个人内部带外面进去。
在意大利77年运动结束了68年的浪潮。70年代末社会的力量越来越弱。社会运动的力量弱的意思就是新自由主义的影响力的增强。新自由主义的逻辑进入到日常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限制它。海洛因,独享式的毒品那时候充满各个郊区的角落,消费和浪费年轻的身体,曾经反动性的身体变成僵尸(消费和僵尸的关系就是 Romero 的Down of the Dead(http://en.wikipedia.
Down of the Dead, 1978, by George A. Romero
在这种情况下城市中心改造成露天博物馆,便成为一种玻璃展示柜。同时以室内为主的郊区只有消费的空间。在欧洲城市,特别在意大利城市,市中心越来越绅士化,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等都经历过这种过程,美丽的市中心,生存斗争的郊区(San gimignano,1000 居民,两万游客每日;风景的消费,模仿再模仿)。在这些郊区有两种居民:移民和市中心的被赶走的居民。在郊区开始出现一些相当重要的空间和试验。八十年代末年轻人由于城市没有共有的空间就开始创造自己的空间,应对新自由主义的灾难他们建立自我保护的空间:社会中心!
社会中心的主要特点:
1. 自主
2. 社交
3. 脱离消费主义逻辑的生活方式
4. 创造反抗和另类(Alternative )文化
5. 组织和参加地方性的和国际性的运动(改善郊区的生活,反对所谓的教育改革,反对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反对核能,反对战争和帝国主义等)
自主:
占领被市场和官僚控制的空间。到九十年代意大利的占领社会中心非常多,罗马至少有三十个。每个社会中心有自己的特点,但是他们都为了保护自己的政治,社会和文化的自主而团结在一起。当然,占领一个空间不是新的现象,从60年代大城市到处有住宿占领的空间。那么多移民进城而没有房居住,就占领房地产商和地方政府为了利润而建的房子。到现在这种运动(住宿占领)很流行,经济危机的压力让越来越多的人不得不选择占领房子(最近的情况)。
社交:
在充满海洛因的城市郊区空间,社会中心是唯一的地方让人交流。在郊区,一起吃饭,一起跳舞等变成了政治性的行为,来对抗被隔离的个人,来对抗消费自我欲望的个人。
脱离消费意味着分享:文化,音乐,另类的生活方式……
文化:
社会中心的最重要的文化“生产”就是音乐,但不要忽视社会中心为了面对日常生活困难所做出的努力,他们的努力创造物质和非物质方面的基础让人感觉到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是可能的。在那时候新自由主义的信条就是TINA(There is no alternative.)。
八十年代呈现了很强的环保意识,那时候是一种批评现代化发展的概念(跟今天恰恰相反!)。社会中心培养了这个环保意识并且组织和参加环保运动,从反对核能到反对黑手党和国家的非法合法什么法的污染。其他运动很多,教育方面占很重要的位置(今天我们才知道了教育改革的意思就是私有化和精英化的意思)。
作为社会的力量,社会中心延续到90年代末。20年左右的创造性实践。目前还在,但是没法保护自己的地方,限制新自由主义对城市的主宰,总的来说他们的自主消失了。90年代末一些社会中心,特别是罗马的和米兰的,和市政府开始签协议。意思是一些社会中心变成合法的,部分社会中心不再占领空间。同时开始办一些商业性的活动,卖酒和”卖“音乐。跟酒吧和 Livehouse 只有一个区别:外表上让”顾客“觉得能消费一种独一无二的风格。
除此之外,可以说社会中心的最大的缺点就是社会中心的最大的优势:离不开”保护自己的家园“的概念和试验。
按照我的简单的经验,九十年代出门去市中心“消费城市”是没意思并且让人失望。罗马的每一个区至少有一个占领的空间,那里可以聊天,喝酒,听/做音乐,买毒品,打法西斯主义者等。更重要的是可以自主的参加社会运动。总之反对个人隔离,不需要固定的身份证明。
那些没有完全商业化的中心抵抗上述的转变,我们现在仍称它们为小的异托邦,除非我们愿意生活在一个露天博物馆-城市或者一个没有活文化的城市。(这里的博物馆,一个极端的解释就是通过展示拜物品(fetish)扼杀文化)
这里我们一定要注意在创造另类文化和反抗的同时要避免被市场所吸纳。所以实践比内容更重要。社会中心一直是一个不断创新的,实验性的社会实践平台。一旦市场为了开发而破坏一些地方就需要吸纳社会的创造力。为了反抗市场和官僚的刚才说的逻辑, 我们的力量和自主足够吗?我们真正代表了哪些社会阶层?
90年代末出现了一些新的全球性的运动,这些反对全球化的运动,从现在来看,是激发新文化资源、思维方式、社会实践的新动力。这里我们要提到的是1999年 Seattle 和2001年 Genova 运动,并且不能忘记94年出现的 zapatista 运动的重要影响。
如果我们看他们在伊拉克第二次战争和阿富汗战争的反抗,或是对跨国公司霸权的反抗,这些运动确实“失败”了。
但是同时多亏了他们反对全球化运动,结束了90年代初乌托邦终结带来的迷茫的阶段(关于这些社会主义乌托邦,60年代的运动已经很明了苏联式的社会主义已经对人类解放的呐喊没有任何好处),也揭示了“历史的终结”是一个欺骗。“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这个简单的口号,很快变成了广告标语。虽然如此它还是一个重要的资源,激发人们不接受现实并且想要改变世界。
反对全球化的运动产生了大量的新的实践和概念,当然有利有弊。依我看,commons 的实践就是那时候出现。九十年代很明显民族国家的作用服从于跨国公司。通过支持新自由主义,国家使跨国公司的原始积累顺利进行。从九十年代开始,国际资本又开始积累土地和知识,进行新的圈地运动。谁反对,谁就被侵略。
圈地运动以私有化为主,在这种被剥夺的情况下,commons 概念慢慢成立。commons 不是新的概念,有人说中世纪之前 commons 的意识已经有。但是最近20年,commons 变成了多种类的实践,从 Chapas 到后工业城市的市中心。在郊区,在一个失去中心的时代,社会中心试图建立自主的“中心”。现在呢,以 commons 为主的运动就在城市市中心聚集。为什么呢?简单咯,文化历史遗产不再是玻璃展示柜里的物品。共有的遗产和共有的资源(从水到知识)都是我们生活的构建部分。
在意大利,以 commons 为主的实践是从反对水的私有化运动出来的。三年前这个运动胜利了,通过从下而上的运动阻挡了水的私有化,国家和资本家(法国的跨国公司)不再能“开发”水。从此,共有的概念很流行。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我们说什么都是共有,没有任何意义。地球是共有的?理论上是的,但是在实践领域一个共有的资源变成真正的共有,只有通过人们的参与和实践。共有和物体的区别在于实践。某个资源变成共有的原因在于社会冲突和社会实践。劳动是共有吗?如果劳动变成反对剥削才是共有。同样,城市空间,文化历史自然空间只有通过人们的各种各样的实践才是共有。
目前意大利有不同的被称之为以共有为主的运动。力量最大和历史悠久就是反对高铁工程的运动。该高铁位于意大利和法国边界,理论上应该连接东欧和西欧,但实际上只连接了意大利北部和法国(德国以前需要的)。高铁破坏自然并且把很多山镇分开。反对现代化吗?不对,之前已经有连接意大利北部和法国的高铁,但一直没有发挥作用!谁要高铁?资本家!另外一个以共有为主的运动位于意大利南方。从八十年代黑手党和地方行政污染一个大区。非法处理的有毒废料危害了生命。以前有一个说法,国家关心公民的生命(从出生到去世),现在呢,以市场逻辑为主的国家要我们公民死。值得一提的是市场逻辑和黑手党运作一模一样。这个大区的公民进行了很大的社会运动,他们的要求不是把当地资源重返国家控制,而是变成共有的。刚才提到的这两个运动都是地方性的运动,但是通过共有的概念他们有力量把所有的欧洲运动联合起来。土耳其的 Gezi Park 格济公园的运动不是一种以共有为主的运动吗?
介绍两个具体的以共有为主的罗马空间之前,必须讲关于劳动的问题。从九十年代末劳动逐步变成了不稳定的。私有化,福利体系的缩小,理所当然需要没有社会保障的劳动力。文化领域(从出版社到剧场到电视和音乐)基本上没有稳定劳动力了。上个星期的政府政策推进了劳动的不稳定化的”改革”。
在这种情况下,三年前出现了位于罗马市中心 Valle 剧场的占领。该剧场属于市政府(公共的),但是市政府没钱了,必须倒闭具有三百年历史的剧场。真的没钱吗?还是官僚经营失败了?(剧场,如电视和报纸都是政治家需要控制的领域,这样他们创造自己的政治庇护(clientelism)并且影响舆论。其实在经济危机压力下,官僚逻辑不行了,不能带来的利润的文化不重要了!
剧场生产的文化是谁的?国家的?市场的?三百年的文化没有主人。因此剧场的不稳定性的劳动人决定占领剧场。他们的要求不是市政府的支持和钱,而是要建立一个新的“经营”模式,以共有为主的模式。他们正在试图形成共有的实践。去年他们和一些很有权威的制宪学者 jurists 写了一个法规 statute。他们的目标就是建立一个稳定的、开放的,脱离官僚和市场经营逻辑的经营模式。
Statute 法规的一些特点:
参与者都是平等的(记得巴黎公社吗);所有的活动是从下而上进行的;以共有为主的所有的活动不能追求利润;国家放弃一个资源并且“送”给私立经营时,共有就呈现,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占领,冲突,全民公投 referendum,游行……)来保护资源;和国际的运动联合;支持其他的占领剧场,住宿占领等等;探索新的文化表达方式和研究。
关于钱,不追求利润,他们进行活动带来的钱都是为了支持共有活动。接受国家和私立的钱,愿意和国家和私立合作创造各种各样的节目,crowdfunding 众筹。所有的决定是“议会”来决定。议会追求合意(consensus),重视讨论而不是代表。
Valle 剧场在实现共有概念,通过新的法规方向和解释它正在创造新的空间。他们的模式不局限于城市空间,它能够实现物质的和非物质的资源的“共有化”。
占领 Valle 剧场(图片来自网络)
“美国”电影院
“美国”电影院位于罗马市中心,这个区(trastevere)全部绅士化了并且被旅游产业“占领”。虽然如此,这个区还能保持老百姓文化的特点。trastevere 被称为罗马的灵魂。当然不是古罗马文艺复兴的罗马而是最近两百年老百姓的罗马。几年前,trastevere 每年有一个罗马方言音乐会节目。二十年前左右 Trastevere 还是一个非消费的聚集地方。
在2012年反对水的私有化和反不稳定性劳动改革的浪潮下,30多个年轻人占领了那个电影院。在此之后,这个电影院成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地标。1954年电影院开业,建筑风格是现代主义,但同时展现出自己的独特性(屋顶可以敞开,知名艺术家做的装饰,甚至连门锁都是工艺品)。从五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初,无数导演和艺术家光顾这里,比如赛吉尔莱昂,莫瑞蒂等等。在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罗马成为了第二个世界性的电影中心。电影产业的想象培养了几代人,我认为中国年轻人也受到了这种想象的影响。电影产业的想象的物质空间是属于谁的?电影是谁的?罗马电影城,这些年已经被私有化,快要变成了主题公园。把集体想象的空间变私有化合理吗?2012年末这些年轻人占领了这个电影院,很快获得了当地居民的支持,这种支持有两个原因,1 由于trastevere 区的公共空间越来越少就需要创造一个共有的空间;2 重新唤起电影院的集体记忆,因为它对外来游客和本地居民而言都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占领电影院的的年轻人的活动包括修复电影院(又贵又麻烦),图书馆等。
市政府和电影院拥有者对这个电影院有什么规划?房产投机。即拆除电影院改建迷你公寓(针对有钱人和游客)。现代历史上的投机行为糟蹋了罗马。现在罗马有20多万空房。继续建造新的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二十万人没有房住,给富人建房有何意义?由此反对市场和官僚荒谬的逻辑而占领空间有具体的意义。为了保护这个电影院,与社会中心时代不同的是,占领者更讲究保护这个建筑遗产的独特重要性。如 Valle 剧场的例子,实践共有的战略也包括法规。但是,这里原来的法学作用有一定的变化,赋予它新的含义。
公共空间就是所有人的空间,这点毋庸质疑。现在国家为私有化提供便利。常常市场抱怨国家的规定,其实这些规定没用。以共有为主的角度大不一样,我们不消费风景和共有资源,但是我们依照一些经营规则来管理,这些规则具有人类学的根源:平等,对话,开放,团结,不追求利润。这种情况下各种各样艺术的语言有帮助吗?如果这些语言只能代表市场的需求,比如卖物品或者打造自己的名气,那么没有用。开头我们说的社会冲突以文化为主,比如作为代表高雅文化的剧场或者代表大众文化的电影院,它们生产的文化如果只能帮助市场所需的新的节目模式,那这个冲突不存在了,共有概念落空了。就像 Lefebvre 的口号“向城市的权利”,这个权利是一种实践,而不是一纸空文。
占领“美国”电影院(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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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http://www.douban.co
之二:http://www.douban.co